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絕命關頭---當醫師的爸爸躺在手術台上

亞東醫院人工耳蝸中心主任  陳光超

我才剛剛結束一個越洋電話會議,確定下週六在密西根大學附屬醫院的訪問行程,卻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。「你爸,要你帶一些安比西林回來。」電話就掛了,似乎完全不能商量。

安比西林是抗生素,怎麼可以亂吃。於是我再回撥,媽轉達說,「他說他自己是醫師,叫你拿藥回來就是了。」果真是老爸的一慣作風。

「電話拿給他聽!」我堅持。

老爸不耐煩的說,「這方面我比你專門,我摸到我自己有Murphy's sign
(註)而已。」

「Murphy's sign!!」我大吃一驚。「Murphy's sign 不是代表有膽囊炎嗎?怎麼說只是『而已』呢?」

「這我比你專門。」身為腸胃外科醫師的爸爸又強調了一遍。

「膽囊炎會演變成敗血病,會鬧人命的。」我要我媽把那百般不願意的老爸「押」到急診室。

超音波檢查果然發現是膽囊腫大,符合急性膽囊炎的診斷。找了內科醫師來會診,建議住院掛點滴,跟我說打抗生素治療即可,有80%會好!外科醫師也來會診,卻建議手術切除,因為抗生素治療,有20%不會好!

以數學來說,兩個講法是一樣的。一個說80%會好,一個說20%不會好。但是以治療而言,一個只要住院,另一個卻要開刀!

問一下當外科醫師的老爸,問他想要怎樣。他,就像標準的外科醫師一樣,立馬決定要開刀。

 
圖/ingimage

要幫自己的爸爸找開刀醫師,突然變得很困難。醫院裡,最清楚每一個醫師刀法的是麻醉科,他建議,「找蘇爸呀!」

「對吼!」有他幫我爸爸做手術,我是一百個放心。把蘇爸拉到急診室。蘇爸親自確定是膽囊發炎腫大。但是他也說,這個有點奇怪,跟一般的膽囊炎看起來不太一樣。

我心裡期望,若是普通的膽囊炎,只要用內視鏡進行膽囊切除,第二天就可以回家了。既然是一個小手術,我就沒有更改我原定的手術排程。在我父親手術的同時,我就在隔壁房間進行另外一個癌症大手術。

「主任,蘇爸要你過去看看。」

「蛤!蝦毀!要我過去看看?」我心知不妙了,假如我碰到非常棘手的問題,我也會這樣叫家屬進來看看。

於是只好放下正在進行中的手術,脫下手套、手術衣,走到隔壁房間。只見內視鏡螢幕上,嫩紅色的器官及藍紫色的靜脈血管縱橫交錯,手術視野乾淨清楚,就像教科書上的照片一樣,蘇爸果然是肝膽大師。

「陳主任,你爸爸的膽囊跟肝臟黏的很緊,用內視鏡應該分不開,不把肚子打開,恐怕會拿不乾淨。」

「怎麼打開?」

「沿右側肋骨下緣斜切,約20公分」

「那明天不能出院了?」

「當然不能,要住一週。」

「你確定一定要剖開肚皮?」

「確定!」

「好吧!你是主刀者,一切聽你的。拜託你了!」嘴巴雖然這麼說,心裡還是覺得有點後悔找蘇爸來開刀。要是找其他大膽一點的人,敢用內視鏡把膽囊跟肝臟扒開,明天就可以出院,我就不用改行程了。

我重新刷手,回到自己的開刀房,一方面繼續之前的手術,另一方面請人聯絡航空公司,取消所有機票。這時的我,雖然心情煩亂至極,手上切的是一個巨大的口腔癌腫瘤,頭腦想的是如何跟密西根州大附屬醫院解釋,心裡掛念的是隔壁我爸的手術,但是做為專科醫師的精實訓練,仍是強定心神,專注的進行了一場完美的手術。

不知過了多久,突然我房間的門被推開。

我轉頭看了一眼,不敢相信。「這是誰的?」

「你父親的啊。」

「這是膽囊?」

「是呀,這是你父親的膽囊。」怎麼可能!雖然我是耳鼻喉科的醫師,但是不管是有病或沒病的膽囊,我也看了無數次。眼前我看到的明明就是一個放了太久而壞掉的釋迦,凹凸不平的表面,黑黑爛爛黏黏的,裡面則是白色的軟肉混雜著一些黑色的點。完全跟我看過的膽囊不一樣。

這下我坐不住了,立刻放下手術刀,脫下手套及手術衣,帶著我爸爸的膽囊,跑到隔壁找蘇醫師。

「蘇爸, 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「是不是有『大』問題啊?」(我用「大問題」來問,是不想把「癌」這個字跟我爸連結在一起。)

「跟我們預期的很不一樣,要送冷凍切片檢查。」

「你就明說吧!你認為這是不是就是一種癌症。」我還是把「癌」這個字說出來了。

「我們還是等冷凍切片的報告吧。有時候膽囊壞死了,也會看起來像這樣子。」蘇爸顯然想把緊張氣氛降溫。

也只能這樣了,我又回去重新刷手,換上新的手術服,把這位口腔癌病人尚未完成的手術做完。

當我自己的手術完成之後,我爸的冷凍切片報告竟然還沒有出來。經過不斷的溝通催促,我才知道,原來三位病理專科醫師沒有辦法得到診斷的共識。兩位認為是惡性的,一位認為是良性的。

怎麼辦?蘇爸建議,先把肚皮關起來,等正式的病理報告。我堅持不同意。因為一旦肚子關起來,過了幾天確認是惡性,再開刀,因為內臟沾黏的關係,病灶絕對看不清楚,也拿不乾淨了。

所以我要求蘇醫師,直接把它當作惡性處理,有事情我負責。蘇醫師說不行啦,因為一旦是惡性,要連肝臟及大腸都得切除,是很大的手術也會有生命的危險,而且事前也沒有做切大腸的洗腸準備,術後感染的機會極高。

我深知身為外科醫師的老爸,他一定會是做跟我一樣的決定。

「蘇爸,不管多危險,麻煩你加班,就當作是癌症,把肝及大腸切了吧。我們小時候在白色恐怖時代,不是就已經學過,對付匪諜,寧可錯殺一萬,也不能放過一個!」「對付尚未確定的癌症,就要像抓匪諜ㄧ樣。這個事情不能賭,若是賭錯了,頂多是白挨一刀,但一旦賭輸了,命就沒了」

蘇爸苦笑著說:「時代不一樣了,我們還是要等證據。這樣吧,我們把標本送到另外一家醫院去檢查,再做決定。」

我走出手術室,打算跟守候在門外的自家家人說明最新的發展。

迎面而來的卻是一群焦急的家屬。他們一湧而上, 把我團團圍住。「主任,我爸爸的手術做得怎麼樣?」「成功了嗎?」「怎麼開得這麼久?」「順利完成嗎?」「清醒了嗎?」一堆問題,從不同的口中,一起轟向我。

在我自己也是心亂如麻的時刻,我仍強自鎮定的安撫在刀房外的口腔癌病患家屬,並告知手術圓滿達成,隨即馬上輪我變成在門外焦急等待的家屬。

經過漫長的等待,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。當醫師的兒子,要聽醫師的同事,解釋當醫師爸爸的病情,這事情對我而言很新鮮,但不有趣,因為躺在床上等待宣判的是我爸。

「是膽囊癌,是一種非常罕見的鱗狀上皮癌,惡性度很高。」

要將肚子上的20公分的斜切口,擴大成約60公分長的V形切口。重新簽下手術同意書,心裡一邊感慨,作夢也沒想過我也會在這種狀況下,變身家屬簽下手術同意書。

一邊腦中浮現出教科書上的照片,一個肚皮上有一小小漂亮切口的卵巢癌患者,躺在棺材裡。另一位患同樣癌症的人,肚子上有一道長長的蜈蚣狀疤痕,卻躺在沙灘曬太陽。

爸一生經常割別人的肚皮,自己卻很怕痛。我知道他怕痛,但是能夠活著喊痛,至少比喊不了痛好多了。

雖然我可以隨時進出開刀房,但我不想進去,安份的當一個家屬,在外頭等待。我也像一般的病人家屬一樣,只要開刀房的自動門一開,就會一直望著門內,看看有什麼動靜發生,直到門又關上為止。

終於、終於,這次門一開,呼叫的是我的名字。蘇爸叫我進去看看,這當然是在醫院裡面工作的特權。果真是大師手藝,傷口乾淨俐落,尤其是皮下脂肪層仍然呈鮮鵝黃色,沒有黑黑的燒焦痕跡,顯然止血非常精準,賞心悅目。

術後父親迅速復原,第二天就可下床。數個月後,還真的跑到愛琴海邊,躺在海灘上,跟他肚子上的大刀疤一起曬太陽。

最後病理報告正式出爐,結果與冰凍切片相符。幸運的是只差0.1公分,腫瘤會直接侵犯總膽管,就無法完整切除腫瘤了。

假如先按照內科治療一個月,或是先縫合肚皮等正式的病理報告再開刀,或是...或是...太多的或是都會造成令我遺憾一輩子的結局。

慶幸的是,在幾天之內,我們所做的決定,全部都正確,保住老爸的性命。當機立斷,果敢行動,在重重壓力下保持冷靜,真的是外科醫師必備的特質。

膽囊癌是一種很難發現的罕見癌症,在台灣卻有很多的名人,因為此病而喪失了生命。因為罹患膽囊癌等到有症狀發生時,通常腫瘤都已經侵犯到肝臟膽管等其他地方,而無法手術切除乾淨,而且化療放療的效果也有限,造成死亡率很高。它有幾種型態,百分之八十是所謂的腺癌、其他有所謂的未分化癌、乳突腺癌等;但是以鱗狀癌最為少見,可以說是罕見中的罕見。

對於與我爸同時進行手術的這位口腔癌病人,他的手術雖然是斷斷續續的被我完成,但是他現在也順利地存活。甚至與我爸還同一天回診,但我還是得公開向他說聲------- 對不起!

(註)Murphy's sign:墨菲氏徵象, 簡言之即是身體檢查時觸壓右上腹,病患於深吸氣時產生異常的疼痛。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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