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臺灣重症醫師的慌與荒

作者:黃軒(台中慈濟醫院重症醫學/胸腔內科專科醫師)2016.08.01

醫生禮拜天值班是24小時的,一個搶救生命的重症醫師值班要24小時再加上隔天8個小時不能回家,對於每個第一線值班重症醫師而言,這就是使命,不可輕易離開崗位,畢竟一切的人命變化很大。

晚上十點左右,電話響起,急診醫師那頭跟我說:「男性42歲,主訴呼吸困難,初步胸部x光和檢查看似正常,他說他父親是你的老病患,想叫你會診看一下。」

我心裡很奇怪,怎麼會因為患者要看我而急會診?只聽電話那端:「學長,其實我是覺得這個病患怪怪的,說不出所以然,也就是那種感覺不能輕易給他回家,因為一直低血壓,但是人又顯得似乎一派輕鬆…」

我可以了解我學弟的感覺,因為我們急重症醫師對病患,有時候就是會有那無法解釋的不尋常感覺。

因為好奇,我就到了急診室和學弟一起去看那病患,病患旁邊太太正拿著一杯可樂,而病患正在大口吃炸雞,學弟就有點生氣說:「不是告知你先別亂吃東西嗎?待會可能還還有其他檢查呢!」「可是我餓壞了呀。」

我知道這是一個比較不合作的病人,而且酒味很重,我向他介紹自己,什麼~重症?醫師你是重症,我不會是你的病患,你搞錯了吧。我才不回應他的質疑,我只想知道他現在身體感覺如何。「我剛剛來是吸不到氣,給了我氧氣,呼吸困難變成好太多了,只是剛剛有點胸悶,其他還不錯,我等一下打完點滴,就要回家了……你什麼重症的,別來嚇人啊。」

我看了學弟一下,學弟馬上知道了:「馬上做心電圖。」病患又被叫躺平非常不合作,最終心電圖呈現在我們的眼前,我們心冷了,因為心電圖波形宛如死神鐮刀倒插在導線上,尖峰昇高得非常明顯,我們一個急診專科、一個重症專科,非常清楚,那是急性心肌梗塞。

從這刻開始,這是一個和死神搏鬥搶時間的考驗,我們必須以最短時間送這個病患到心導管室,作緊急心導管手術,我們要立刻奪下那插在心臟上的鐮刀!

我的學弟早已馬上聯絡心臟科醫師要緊急做心導管手術,而我同時已在向病患和他的太太解釋病危狀態。只見他太太一副輕率對我說:「你們醫生就是常常要說超級嚴重,嚇我們家人不敢亂動!我先生平常不抽煙,又很喜歡運動,怎麼會有那麼嚴重!?」

半躺在床上的病患,也趁機抬起那沒有在打點滴的手臂,秀出壯大的二頭肌。我對病患直接說:「我們會馬上用抗血小板藥物、抗凝血藥物,先防止血栓惡化,馬上要去做緊急的心導管手術!」

「醫師,你太小題大作了吧,我現在可比之前好多了。」我當然很堅決表示:「我待會給你們病危通知書,因為這是嚴重疾病,你們夫妻先討論,我必須馬上把藥物開出來!」我5分鐘左右已經馬上回來床邊,「你們商量如何了?」他們夫妻互看一下,太太才說:「我們決定要轉院,到大醫院去再確診一下。」我身邊的急診醫師已經快抓狂了:「不可以!這急性心肌梗塞,隨時會猝死,你們不能拿命開玩笑,讓你簽同意轉院會害死你先生啊!」

那太太竟回應我的學弟:「醫師留下一點口德好嗎?我先生還沒有死咧!」我的值班手機響起,樓上有個病患不好,急需我馬上去處理,我叮嚀急診醫師:「把人留下,我去處理樓上病患,等等就回來!」我轉身即走出了急診。

我在病房處理病患後,就去便利商店買兩杯咖啡,緩解自己緊繃的假日值班生活,順便又走回急診。學弟一看我就很無奈的說:「我說服他們很久,他們還是要去大醫院,跟他們告知隨時可能會有危險,他們還是堅持要轉院,大概才轉出十分鐘吧!」

我把手上另一杯咖啡給了學弟;我們倆就各自拖著疲憊的身軀,趁小片刻空檔,坐在椅子上,我看到他無奈、氣憤、約略又擔心,我拍拍他的肩膀:「我們盡力告知,就無愧於心了,畢竟我們醫師不是軍警人員,對患者和家屬沒有權力強制扣押他們於急診…...」「只有祈禱和祝福吧……」這句話未說出,一陣騷動狂叫:「醫生救命呀!」

我們倆直接反射往急診大門衝去,眼前剛剛那病患又被救護人員急送回來,正疾奔急診室,在急救床上的病患已經完全不動了,隨著進來的太太整個人額頭冷汗,加淚水,她一直扒抱住病患胸口不放,啊!由於病患太太此舉動阻礙了我們的急救動作,急救區所有人員都同時在吶喊:「走開,妳快走開!」爭取分秒急救。

病患太太嚇到腳軟跪在地上,我只好叫保全把她挾去急救區外休息。急診醫師就插管位置、而我在電擊胸壓位置;跟來的救護人員陳述:「我們才出車不久,病患就兩眼呆滯、失去意識、心跳呼吸停止、摸不到脈搏、血壓量不到;我們一路上啟動AED,一路上一直在電擊……」

急診醫師學弟已經在說:「血氧95%,準備插管,打上氣囊,固定呼吸內管、接上呼吸器……」一切急救動作如此快速和熟練、有條不紊的一場戰役。這是一場從死神奪取鐮刀的戰役、沒有預演機會,急診醫師學弟和我這個重症醫師,站在屬於自己的戰鬥位置上、身上細胞是熱騰的、手腳卻沒有一絲慌的情況,這就是我們專業能力訓練出來的!

我出聲:「暫停胸壓、有恢復心跳了嗎?」所有人動作瞬間停止,目光轉向監視器看,那固定頻率的心跳和儀器發出的聲音,衝擊出我們這些人內心的喜悅,沒有錯,死神鐮刀還沒有完全摧毀他的心臟,還有得救!

我們只花了15分鐘完成所有的急救動作,他的太太對這15分鐘恍如隔世的無助。見到我出現,焦慮問:「病情穩定了嗎?我可以去看看他嗎?求求你,一定要救活他啊!」這前後態度判若兩人的太太,真是令我鼻酸,先生本來可以不會如此發生的,只因為他們倆用自己的想法,忽略專業人士的苦口婆心勸說,然而事已經發生了,我也只好坦白說:「由於心跳有過停止和急救,也許腦細胞會缺氧,不知道以後會不會醒過來,但現在最危急是要處理急性心肌梗塞……」

太太已搶說:「我同意,我同意做,一切按照你們說的,醫生求求你救救他啊……」她低著頭,像是犯錯的小孩。還好心導管室所有人員還在,我們五分鐘內已經送到導管室了。不到半小時心導管手術完成,那原本如尖峰的死神鐮刀插在心電圖形消失。啊!那個夜晚,為了救他,我值班整整20個小時沒有睡覺……這真是苦戰役。本來只需花30分鐘就可以脫離險境,病患和太太卻跟我們拉鉅戰好幾個小時……想了真替他們惋惜。

不過,好像要惋惜的是我這個重症醫師了。那已經是三個月以後的事了,病患兒子投訴我處理不當,害他的父親至今植物人躺在床上沒有醒過來!天呀!這就是重症醫師的夢魘。通常病患最危急,完全沒有在現場的家屬最難接受一切緊急變化;有些即使在現場驟變的生命,或只要重症病患,沒有恢復如家屬期望的健康,家屬就可以有權質疑一切的處置,而這是合法的!唉!這是可悲?還是可惜?人性的關懷和互信,現在或許已降到最低冰點了。

猛然驚醒。這幾天,全台灣的輿論都在討論胸腔重症專科醫師考試今年只有38人報名,以往都有六、七十人,擔心重症醫師「稀有」,將嚴重衝擊未來加護病房的重症醫師人力,直接受影響的就是民眾在病危時的醫療品質。

台灣醫療訴訟率全球第一 ,一年有300百多位,幾乎就是每日都有醫生被控告,我的同業早已有人去法庭內解釋病情了。我常常想:若有一個行業如此,您們各位誰會願意安心從事救人工作呢?難怪記者會寫下:「以後可能沒重症醫師願意救你了!」

重症醫師專業如我:對於病情病重,我們早已訓練得一點都不慌,隨時想盡辦法奪下死神的鐮刀,但面對人性的自私冰冷,卻出奇的「慌」了。物質豐盛的社會,人心、感恩是如此貧乏。在此環境影響下,重症醫師這特殊行業,也許真的會「荒」了。大家不慌嗎?

我似乎又聽到死神的邪笑聲了,因為願意投入血路,奪下死神鐮刀的專家正逐漸凋零中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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