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醫生,不醫死
 
 
中時電子報 傅志遠

 家屬經常覺得病人的死亡一定是醫療疏失所造成。事實上,醫療有其極限,許多積重難返的病人早已不是醫師能夠挽回……

 「一個好好的正常人,結果被你們醫院給醫死了!你們醫院竟然讓我父親走路進來,結果躺著出去,我要你們負責到底!」急診室門口傳來一陣大吼,幾位醫護人員趕緊放下手邊的工作去安撫這位盛怒的男子,旁邊還圍著許多看熱鬧的病人與家屬。

 突如其來的事件,令正在急診室會診其他病患的我,也忍不住好奇抬頭看看,究竟發生了什麼事。沒多久我看見急診室主任與幾位長官也趕到現場,不斷咆哮的男子這才降低自己的音量,但似乎身邊又多了幾位前來幫腔的家屬。

 「到底是什麼事?」我邊寫病歷邊跟旁邊的急診住院醫師打聽。

 「凌晨時發生的事,一個九十幾歲的老先生跟外籍看護一起住,在家裡突然覺得胸悶不舒服,外籍看護趕緊叫救護車把病人送來醫院。」

 「到醫院的時候狀況怎麼樣?」

 「人雖然是清醒的,不過一直冒冷汗抱怨胸痛,而且血壓非常低。」

 「是心臟病發嗎?」雖然我不是心臟科醫師,不過從病人的高齡到他的症狀,聽起來很像是急性心肌梗塞,這是猝死率極高的一種疾病。

 「你說對了,就是心肌梗塞!病人長期都有高血壓和心絞痛,前年還做過心導管放冠狀動脈支架。這種病人就像是顆不定時炸彈,不知道什麼時候或是在那裡會爆炸。」住院醫師的這個形容或許不甚厚道,但倒是相當貼切。「不論是心電圖或是心肌酵素檢驗都有明顯的異常,所以當下我們就診斷是急性心肌梗塞,也馬上會診了心臟科。」

 「聽起來醫療的部分沒有問題嘛!第一時間就診斷出病人的疾病,也有馬上做出處理,那家屬還在質疑什麼?」我不是要替自己同事說話,可是聽到目前為止,真的不覺得有所謂的延誤或疏失。

 「就是說啊,全套的心臟急救藥物一樣也沒少給,心臟科醫師十分鐘之內也趕到急診現場,我們甚至連緊急心導管都已經準備好了。但是老先生的休克一直沒有改善,沒有多久就心跳停止,我們只能先做急救,其他的治療根本還來不及做。」 「你們辛苦了,有時候病人的死亡真的不是醫師能夠控制。」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,只好拍拍他的肩膀,希望給他一點鼓勵。

 「要是家屬也能理解這一點就好了。我們剛才在急救的時候,外籍看護趕緊打電話聯絡病人的兒子過來醫院,可惜他趕到的時候,病人還是回天乏術。」

 「他完全無法接受他的父親已經死亡的事實,一再的強調他父親原本『好好的』,是因為送到我們醫院之後,病情才急轉直下。所以他一口咬定我們延誤治療,有醫療疏失,要求醫院要給他一個交代。」急診醫師的眼神流露出疲憊與沮喪,顯然剛才的一場急救與面對家屬的質疑,令他們耗盡心力與體力

 「說來說去你們就是要撇清責任!我父親死在你們醫院裡,難道你們一點責任都不必負嗎?」原本已經冷靜下來的家屬,又突然發出一聲大吼,似乎對院方的解釋並不滿意。「你信不信我到法院告你們!還是要我找記者來報導你們的醫療疏失?」

 「請您先冷靜一點,令尊的過世我們感到很遺憾,後續的部分本院會盡力協助。但請您理解急性心肌梗塞本身就是一個死亡率極高的疾病,況且病患已經是九十歲的高齡……」負責出面協調的急診室主任很有耐心地說明治療經過,希望能安撫家屬激動的情緒。聽到這裡我不禁佩服他的鎮定與冷靜,這樣的質疑若是發生在我身上,以我的脾氣難保不會爆發更大的衝突。

 「昨天晚上我父親還和我們有說有笑,怎麼現在已經成了冰冷的死人?我不能接受一個好好的人,會被你們醫院弄成這樣!我要你們還我一個父親!」隨後趕來的一位女家屬,歇斯底里地大聲控訴。

 「這位太太,請您講話要有憑有據!病人送來醫院的時候血壓還不到七十,這麼嚴重的休克怎麼會是『好好的』?什麼叫做『被我們弄成這樣』?我們幫病人做的治療還不夠快、不夠準確嗎?」在旁邊一直沉默沒有作聲的一位護理師,或許是受不了家屬無理的指控,忍不住也動怒而大聲反駁。

 「你這是什麼態度?我要跟你們院長投訴你!」眼看衝突就要一觸即發,護理部的長官趕緊把這位護理師拉開。

 「我想再談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。我們也不打算再多說,我要求拷貝所有的病歷和檢查報告,大家法院見吧!」家屬中一位看似意見領袖的男子做出這個結論。

 出面協調的長官們原本是希望透過詳細的病情解釋,讓家屬們能夠理解病人的死亡是疾病所致,而非本院的醫療疏失。但顯然得不到效果,家屬們依然堅持要「討個公道」。看來一場醫療糾紛是免不了,於是家屬拷貝了病患到院之後的所有資料,以及在急診的治療經過,然後忿忿不平的離開。

 雖然衝突的危機暫時是解除了,但可預期的是,家屬絕對不會善罷干休,只是不確定他們會採取法律內的訴訟、還是體制外的抗爭。

 事後,院方曾主動釋出善意,希望以更詳細的病情解釋來消弭誤會與可能的醫療糾紛,但家屬仍然堅持「病人是死在醫院,是被醫師給醫死」,因此拒絕一切的溝通管道。

 幾週後,院方就收到檢察官要求調閱病歷與調查相關責任歸屬的公文,雖然在院內檢討會中已經確認當天的治療完全符合醫療常規,但既然家屬已經循法律途徑提告,急診的同仁雖然無奈,也還是得接受調查……

 由於我不是當事人,那天之後我漸漸忘了這件事。直到某一天上班時,在醫院門口我見到了好幾家電子媒體,而平常總是笑臉迎人的公關人員,今天卻臉色鐵青地不發一語。

 「有什麼大事嗎?怎麼這麼多記者?」我攔下路過的一位同事向他打聽。

 「前陣子有一位心肌梗塞的病人,送到我們醫院之後沒多久就死亡,家屬認定我們有醫療疏失。」

 同事這麼一講,又讓我猛然想起那天在急診室目睹的一切。「那個案子不是已經進入法律程序了嗎?怎麼又鬧到媒體那邊去?」

 「家屬本來是走法律途徑提告,可是檢察官參考了醫審會的意見後,認定病人的死亡是疾病造成,醫院並沒有疏失,所以裁定不起訴。」

 「既然檢察官都已經認定沒有疏失不起訴,那事情不就了結了嗎?」

 「話是如此沒錯,可是這樣的結果家屬當然不服氣,還是認定他的父親是被我們給『醫死』。家屬請一位議員幫他撐腰,硬是要說我們草菅人命,還找了七八家媒體來採訪。」

 「民意代表接受陳情前,不必先了解案情嗎?既然法律上都已經證明我們沒有疏失,為什麼還要不分青紅皂白開記者會?」我當然了解民代背負有選票的壓力,必須做些「選民服務」,但不理解的是,這樣的服務難道不用先分辨是非?

 「由於醫療資訊的不足與落差,病家常會被視為相對弱勢的一方。因此代表病人或家屬跟醫院談判,是最容易塑造『伸張正義』形象的舞台。他們可以提出各種質疑,然後醫院就得疲於奔命地解釋。就算道理上我們站得住腳,最後通常還是得花一筆和解金來擺平,聽說有些人還會從中拿回扣……」同事小小聲在我耳邊說他聽到的傳言。

 「那媒體來採訪的心態是什麼?他們難道不知道這樣的報導,對醫院或醫師個人的聲譽影響很大嗎?」

 「媒體或許會做些所謂的『平衡報導』,就是讓受指控的醫師發表談話,不過版面通常有限;比起醫師對醫療過程平淡無奇的陳述,家屬的血淚控訴似乎更吸引人。如果再加上灑冥紙、抬棺抗議、甚至是蛋洗醫院,那更是收視率的保證……」聽到這裡也不禁汗顏,連自己都常被聳動的新聞標題所吸引,儘管內容不盡客觀與真實,遑論不懂醫療的一般民眾。

 果然我們遇到了最棘手的難題,在體制內的訴訟失敗後,家屬轉向採取體制外的抗爭,今天是訴諸媒體與民意代表,改天說不定就改透過黑道來施壓。

 家屬經常陷入病人究竟是「病死」還是「醫死」的迷思中,覺得病人的死亡一定是醫療疏失所造成。事實上,醫療有其極限,許多積重難返的病人早已不是醫師能夠挽回,一個會來掛急診的人,一定是有某些疾病或是不舒服,絕對不是家屬所謂「好好的」,一個真正「好好的人」應該是待在家裡而不需要來醫院。

 或許親人的驟逝會令人措手不及無法接受,但將這樣的負面情緒發洩到醫療人員身上,這是令當今許多傑出人才對於急重症領域裹足不前的主因。

 看著醫院大門口拉開的白布條,上頭寫著幾個令人觸目驚心的紅字「草菅人命」,一群哭喊著「還我命來」的家屬。

 當我轉身離開時,今天的心情格外沉重。  


本文摘自時報出版《醫生,不醫死:急診室的20個凝視與思考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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